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卷  五

             笙村灵梦记

  出鹿城西八九里许,有笙村焉,古隐君子之所居也。相传王子晋缑岭仙去,曾小驻于此,村人闻笙声缥缈云外,故有是名。村中旧住申姓者,巨家阀阅也。名立规,字月舫。已入邑庠为诸生,颇有文名。工刀笔。乡里有睚眦怨者,辄控之官,以是咸惮之。生一女,名慧贞,字韵秋。幼即通书史,工诗词。年甫及笄,所作新诗已传诵人口。有《杂忆》七律四首,殆以自寄所思也。

  其一云:

    远山如黛水如油,触拨无端忆旧游。怕惹春寒风翦翦,漫题前事月钩钩。新梳蝉鬓名樊素,自画蛾眉号莫愁。垂柳垂杨烟雨里,几垂帘幕几层楼。

  其二云:

    棠梨院落枇杷门,长雨阑风夜断魂。

    小字斜行时寄恨,落花飞絮总无根。

    雅头袜试新翻样,凤子裙洗旧褶痕。

    如豆一灯床不下,此情消得几黄昏?

  其三云:

    不怨多情只怨才,天边鸿雁费疑猜。

    清风明月都无赖,小阁疏帘总不开。

    偶读道书缘病起,自修花谱怕人来。

    当年江令真痴绝,要倩徐陵序《玉台》。

  其四云:

    性喜炉香亦喜茶,诗篇画笔过年华。

    秋风庭院三重幔,春雨帘栊六幅纱。

    偏为辟寒长饮酒,偶思破寂独看花。

    银屏昨夜凉如水,数尽星辰斗柄斜。

城中诸名媛见之,自叹弗如。远近仰慕其才者,咸来求字,低昂终不就。女意有所属,逼于父母,势不得遂,由是抑郁生疾,日就瘦削,未几竟死,芳年仅十有六。女父伤之,即葬于屋后梨花树下。

  玉笥生无玷,长洲名秀才也,僦屋春申浦上为寓公。夏间,体中偶患不适,思觅一逭暑之处,藉以消夏,用遣长日。月舫固与生为忘年交,遂招之往。屋后小园,布置颇雅,叠石当屏,杂花成幄,小桥流水,曲径通幽,有“香小榭”“绿天深处”,皆精舍也。生因养疴其中,几与世上红尘隔绝,自闭门觅句,仰屋著书之外,了无一事。一夕,读书至三更,微倦隐几。忽一女子珊珊来前,媚眼流波,娇姿夺月,长眉秀靥,妍艳罕俦,迳至生旁,裣衽作礼。生惊起相揖,诘所从来。女笑曰:“妾即申家女子,君岂未知耶?”询其字。曰:“蓉卿。因以十月生,故名。”坐谈既久,渐入游语。女问生近作何诗。砚底适露诗笺一角,因取观之,乃《有忆》三绝句也。

  其一云:

    惆怅怀人强倚楼,梦魂欲渡怨无舟。

    落花湖上知多少,不及侬心万点愁!

  其二云:

    蕉帘秋意月昏黄,小榻熏残豆蔻香。

    劳我今宵翦灯坐,薄罗衫子耐新凉。

  其三云:

    小楼曾听诵诗声,未了三生石上情。

    无计著书且闭户,不缘修道总缘卿。

女曼声吟哦毕,遽拍生肩曰:“所忆何人?可直陈否?”生曰:“所谓美人,在天一方。相思不见,我劳如何!”女曰:“然则君何为而舍近而就远耶?”生因揽女于怀,曰:“卿的是解人。但虑短缘撮合,不能与卿偕老,始乱之而终弃之,君子所弗为也。”女曰:“君未婚,妾未嫁,苟两心相同,何患不谐?”生遂炷香于大士前,订为夫妇。携手入帏,极尽缱绻。自此女无夕不来。或翦灯作字,或对月联吟,虽逢风雨,女亦至焉。

  生因询女卧室在何处,“当必在园左右;不然,何能往还自如也?”女曰:“今夕蟾辉分外皎洁,何不一至妾房,破君疑窦?但卧室后窗,正与巧姨之房相对,君勿作謦咳声,恐其耳属于垣也。”生笑应之,遂与偕行,不百数十武已至。室在一高阜,蹑石级而上,门外梨树数十株,绿荫缤纷,略漏月光。女自启双扉,导生入,小室三椽,倍极幽雅,中悬扁曰:“红蕤阁”。左为女房,右为书室。阁中鼎彝斑驳,图史纷陈,玉轴牙签,充牣插架,房中帷帐衾枕,更形华焕。女曰:“婢已早睡,不能唤起煮茗,勿嫌简亵。”生偶翻案头素册,上题曰:《韵秋女士漫稿》。甫欲展阅,女遽夺之去。生曰:“此岂卿作耶?何为秘不示人?”女曰:“君至此间,当谈风月,复何暇及此冷淡生活哉?”是夕,生宿于女房。天未明,即呼生起。时月已落,乃笼纱灯穿林行。甫抵阈,鸡已鸣。生回顾,女倏已不见。异之。

  翌日,生微觉体倦,散步园中,聊抒积闷。信足所至,路颇曲折。偶忆昨夕所经之境,尚堪仿佛,爰循之而行。既至园之东偏,另有一篱落,依树作壁,编竹为门。生入而观焉,中一土邱,立石碣曰:“申韵秋女史之墓。”生见之竦然,不觉毛发皆戴,知所遇乃鬼也。既暮,不敢归房独宿,佯称有疾,呼其仆袱被来伴,而心犹惴惴,三更始入睡乡。见女含泪伶仃而来,摧残掩抑,殆不胜情。谓生曰:“妾之行藏,已为君识破,冥缘尽于此矣。然冥缘之终,即世缘之始。妾今夕将投生杜家,亦鹿城望族,十六岁当为君妇。君夫人瑶台倾后,若欲续弦,当诣城南访杜上舍第三女公子,即妾也。事无不谐。君牢记勿忘!”叮咛再三而别。生人之出门,见鱼轩已候于门外,女洒泪登舆。生方欲有言,舆左一人服白衣冠,面目狰狞,挥鞭击生背,蘧然而觉。侵晨,寒热大作,托故旋里。

  生恐其忘也,将梦中所言,密志于簿。至时生妻患病甚剧,日谒三医,咸谓不救。毗陵包桂山,不以医名而精于岐黄术。偶以事造生斋,见生似重有忧者,询生,具以告。包自请入诊,投以药石,三日而愈。生后以赴约至鹿城,将及,闻兵警,折回笙村,仍宿申舍。夜半女忽至,呼生曰:“玉郎尚忆我否?此别苒苒十七年矣。妾自降生杜家,前因未昧,日日盼君。来年及笄,好约终虚,抑郁成疾。适赭寇踞城,四出侵掠,妾在近乡,不及避,见妾貌美,遽加逼辱,妾忿不从,抽刃刺之,遂被害。上帝怜妾贞烈,命列仙班。妾以君禄秩妻孥上询仙官,知君夫人以曾行一善,延寿两纪。妾于七年后,仍当下践红尘,了此一段因缘也。”生方揽女之祛,将有所问,忽村中锣声大震,群哗贼至,生遂踉跄着衣起,登舟遽遁。继知讹传,惊魂乃定。回思梦境,历历在目,顾屈指此时齿已逾花甲矣,心忖必无是事,妖梦不足为凭也。遂置之。

  越数年,偶偕同人入小蓬莱馆扶乩,符箓甫焚,乩忽自动,写一绝句云:

    梅花幢外落疏钟,相见千回在梦中。

    剩有思君两行泪,春风洒作杜鹃红。

下云:“妾乃鹿城申韵秋女史是也,为蕊珠宫司花侍者。以与玉郎情缘未断,兹将托生于琴川陆家,以续君姻,记取虞山下第五家门前有梨花十五株者,即妾所居也。十五年后,重与郎君相见。过此则天荒地老,永无会面时矣。”复书一绝云:

    人间万恨累多情,往事零星记不清。

    他日相逢应识我,红蕤阁畔证三生。

书罢寂然,问亦不复答矣。座中惟生知其故,憬然默识于心,秘不告人。

  生年至六十五,犹康强无恙。秋间妻忽以疾殒,哀悼倍至。时琴川盛行女子说平话,士大夫家宴客,每呼来侑觞,每岁品评甲乙,出有花榜,得列前茅者以为荣,如占榜首,声价陡增。九月中,鞠部诸伶大张菊花会,奇种异葩,自远毕集。生友欲解生哀思,同劝生往。生亦以其地山水名胜,兼欲一证乩语,欣然命驾。至后登览浃旬,游屐无不遍至。虞山下第五家,果有陆姓。投刺求谒,立即延见。主人生五子,皆在塾读书,尽令出见。第三子仅十五龄,美秀而文,容貌约略似女。见生,似曾相识,目灼灼谛视,若有所思。生为朗吟前诗,似颇领会。然男也,非女,无可置词,废然而返。

卷  五         白素秋

  田碧秋,名佩荪,扬州人,而迁于吴。父芷生,固江都名孝廉。家故素封,而工心计,饶蓄积,以是有“田万户”之称。顾年逾大衍,仅生一女,尚虚嗣续。爱女若掌珍,一切悉随其意。女喜读书,特为构楼五楹,以藏经籍,奇编异帙,搜罗殆遍。女年及笄,姿容婉丽,举止令娴。欲早择婿,而甚难其选。吴门有任秀才瑞图者,以学问文章冠群彦,一邑中推为巨擘。家贫,犹未有室。生貌固翩翩娟秀。一日,女方与邻妇小立门前,生适趋而过。妇指谓女曰:“此秀才中之翘楚也。闻其文才必作状元郎,不知谁家多福女娃,得以消受耳。”女注目视之,意似许可。

  既夕归房,辗转不能成寐。微闻窗外有弹指声,询为伊谁。曰:“我即日间所见之任生也。感卿顾盼有情,是以犯瓜李之嫌,冒昧来此。檐际风露甚冷,请即启门。”女却立踌躇,不敢遽答。顷之,门尚未启而生已入内,向女长揖。女亦裣衽还礼,谓生曰:“堂上耳目甚近,请却退。果蒙垂爱,请遣媒妁来,当无不谐。苟以非礼相干,为桑间濮上之行,妾弗能从也。”生曰:“此来只谈风月,敢涉邪念哉?”因与女东西对坐,娓娓谈诗,自汉魏六朝以至唐宋元明,靡弗讨原溯流,穷其旨趣。女亟赞其妙。久之,渐入游语,近于亵狎,女微笑不言。生移座以就之,戏揽女袂曰:“罗袖薄如此,何以耐宵寒耶?”女仍低首拈带不语。生笑指之曰:“自恨鲰生福薄,不及此鸳鸯绣带,得以常近纤腰一搦。”继而抱置榻上,女亦不拒,因此遂成割臂之盟。女谓生曰:“此身已属君矣。以后将何以置妾?”生曰:“‘在天愿作比翼鸟,在地愿为连理枝。’生生世世,永弗相离。”自此恒与女往来,几天间夕。女视生体态笑言,日稍变异;久之,竟与初见时迥别。生问女曰:“我今孰若曩美?”女曰:“曩时信美矣,似于端庄中杂流利;今则风流蕴藉,几令人想张绪当年。”生向女再拜曰:“卿真我之知己也!奈夙缘将尽,不得久留何?”女请其说。则曰:“至时将自知。”

  任生是日偶经女门外,骤睹女容,殊惊其艳,谛视徘徊,然后疾趋而过。既回斋舍,挑灯夜读,转忆容华,颇涉遐想。少倦,隐几假寐,梦中忽觉有推之醒者,且笑之曰:“攻书客何竟作瞌睡汉哉?”耳畔莺声呖呖,口脂之馥,直透鼻观。启眸四顾,则一绝妙十六七岁许女郎立于身旁,细加端详,即日间所见丽人也。因曰:“卿非田家碧秋耶?何能至此?顷睹芳容,不禁心醉。今乃不召自来,得亲香泽,真是几生修到!”遽拥之入帏,代解结束,雪肌乍露,玉体横陈,此乐奚啻天上,不在人间。女竟夕无一言,天明,悄然自去。生自与女相遇,枕衾衣服,芬芳袭人。女亦每夜必至,举杯对月,剪烛翻书,风雨之夕,辄拨琵琶歌长短调,藉以消遣。女饮量甚豪,罄百觥亦不醉,生弗逮也。女偶问生能诗否,生曰:“夙心所好,岂有不能,特愧未工耳。”越夕,女出诗一卷授生,题其签曰《忏红吟》。生略一翻撷,大抵皆闺阁遣愁之作。七绝四首云;

    凄然拥髻静焚香,偎着薰笼漏正长。

    狼藉绒针抛满榻,夜深绣得两鸳鸯。

    鹦鹉帘前屡唤寒,罗衫清泪几曾干?

    落红满地无人扫,只恐多情不忍看。

    珠栊不卷雨如丝,眉讳新愁只镜知。

    深院一灯红似豆,兜衾最是未眠时。

    绣幕深沉思悄然,寒灯挑烬不成眠。

    弯环低尽湘帘月,只有钟声到枕边。

生为朗吟数过,亟赞之曰:“此女学士可与温李两家分道扬镳矣!”

  一夕,生以赴友人宴,晚归,则室中红烛高烧,案上杯盘尚未收拾;烛之床头,所藏宿酝已空。闻帐内有鼻息声,启衾视之,女睡正浓,双颊微酡,仿佛晓霞将散,又如海棠香梦正足,惟再三审视,其容初不类碧秋。生讶甚,殊不解其何以来此。因眠于侧,欲观其变。久之,女始转辗有声。生乃揽之于怀,曰:“美哉睡乎?”女曰:“君何时来此?”生曰:“卿果何人,请直告我。”女嫣然不语,即起揽镜自照,笑曰:“今日庐山真面目为君识破矣。妾乃白氏素秋也。前生与碧秋为姊妹行,每以貌不逮碧秋为愧。今生自谓过之。君观妾与碧秋孰美?”生曰:“此时碧秋不在侧,卿自堪独秀一时。尹邢嫱旦,可称双美。”女以纤手弹生颊曰:“此君模棱语耳,后来当有定评。特妾踪迹已露,势不能久留。且行露宵征,亦非计也。秋试在迩,君何不往?”生以行资未措为辞。女曰:“妾有私蓄七十金,可以助君,旅橐有余,则以购异书可也。乡闱已捷,然后遣冰人往说,当无不谐。事成,幸勿忘我。”生喜感交并,留与共宿,极及缱绻。早起,女已不见,自此绝迹弗至。

  生入闱,文字颇得意,敏捷如有神助。榜发,褒然高列。求姻女家,允焉。生方虑阿堵物不能猝办,谋贷诸戚串。一日晨起,有叩门求见者,则一美少年也。手持五百金并尺一书曰:“此素秋所以赠君者。”生方拟询女居处,而少年已长揖出门去。生于是择吉行礼。至时贺客盈门,彩舆登堂,笙箫并作,嫁娘既扶新人出舆,则舆中更有一人相携齐出,并皆红巾幂首,盈盈偕立。宾从尽惊。内有识者,请并去巾以观孰为田氏女,则真赝自别,邪正可分。既却扇,两女皆艳绝如神仙中人。嫁娘白客:“此田氏女碧秋也。特不知上立者为谁家妹。”生固识女,向客缅述前事,且言“两次赠金于我,故恩至而情深者。”客曰:“然则不如另设青庐,并纳之,效英皇之故事,亦何不可。”生从之,蹀躞于两者之间,伉俪固相得,而两女亦相爱悦,并无猜嫌。三日庙见,诸女伴咸置酒属贺,评田女曰“秾艳”,评白女曰“纤丽”,燕瘦环肥,并皆佳妙,而白女秋波明媚,尤觉秀绝人寰。两女甲乙遂定。

  田女弥月归宁。白女亦欲返其家,生戏谓之曰:“卿家果在何处?此一月中,卿母未尝遣一价之使相临,何必遽欲往还?”女曰:“我家在金阊门外邓尉山中,一桌烟波,朝往夕返。君何不偕行,一识岳家?”生从之。既抵其舍,则肃客出迓门外者,即前日赠金之美少年也。询知为白女之兄。其室闬闳高峻,栋宇毗连,宛然世族。继而设宴相款,水陆毕陈,异馔佳肴,不可名状。仆从犒赏丰盈,靡不欢悦。始有疑白女为非人者,至是群喙尽息。

  一日,生偶经田女室外,闻房中有笑语声。从窗隙窥之,见一少年偕女对坐,状颇媟亵,审视之,即白兄也。生愤甚,排闼直入。女颇惶愧。少年殊坦然,并不趋避,谓生曰:“君来亦甚佳。本欲一为剖白,我亦从此逝矣。我于碧秋女史三生石上旧有姻缘,渠于门前见君尘心一动,故特假君形以为作合,转令素秋女弟完璧以贻君,复使宛转赠金,谐君姻事,其报君也,可谓至矣。且碧秋慕才爱德,但知有君而不知有弟,于从一之义,亦无愧焉。”生诧以为妖,回顾床头悬有宝剑,遽拔以逐之。少年大笑而起。诸臧获闻之,毕集室中,群呼助生,操戈纵击。转瞬间,少年容貌衣服,与任生无异,一时室中有两任生,众莫之辨,喧噪弥甚。俄见一任生趋出门外,招白女与别曰:“我将应虬髯公招,游于十洲三岛间矣。五百年后,重复相见。”又谓田女曰:“善事任生,勿以我为念。”言讫,耸身入云际,冉冉而灭。

卷  五       阿怜阿爱

  阿怜,琴川人,家住虞山下。父兄素业农,种负郭田十余亩,差足自给。女自少即具媚态,又娇憨善俟意旨,能取人怜,故字之曰“阿怜”。及长,姿首妍丽,靡曼风流,尤能目挑眉语。附近少年子见之,无不摄魂丧魄,神志颠倒。琴川故多词史,以此致富者殊不乏人。女由此亦习歌曲,弹琵琶,渐作倚门生活。闻沪上为繁华胜地,遂以一舸载之来。妆入王家勾栏,易名宝珠。章台既进,艳名噪一时,枇杷巷里,宾从如云。同时有两宝珠,并溢芳誉,因冠以小字别之。

  时有琴溪某公子者,天下豪俊士也。于书无所不览,悉能通其大意,尤好兵家言。遍求天下奇士,阴识之于穷乡僻处、俦人广众中,厚相结纳,曰:“以备他日用。”于形胜要所在,了如指掌。往往凭眺登临,徘徊不忍去。喜舞长剑,跃骏马,尝欲居颍亳之间,选募壮士,教以兵法,以期拔戟自成一队,尝以一联标其门曰:“家有八千子弟,胸藏十万甲兵。”东游日本,购求异书之外,出重价得倭刀十余柄,皆数百年物也,霜锋利,斫铁如泥,时时出而拂拭把玩之。天南遁叟航海东渡,小住神户,与之相见,宴于草阁中。雷雨乍过,长虹竟天。琴溪公子弹铗作歌,脱匣出刀示遁叟曰:“以此直入十万军中,迳斫楼兰头悬于肘后,复何羡乎斗大金印哉!”遁臾曰:“壮哉!请为浮一大白。”

  琴溪既东泛扶桑,西穷身毒,复作汗漫游,冀环地球一周。未发,先经沪渎。友朋嬲之游狭邪,问柳寻花,俟有所属。生视粉黛如土,买笑当筵,迄无当意者。最后友人呼一妓来侑觞,一见生,停睇含笑,似曾相识。生亦目属之。因询其字。曰:“宝珠。”友曰:“何如?”生曰:“丰神旖旎,我见犹怜。”友曰:“愿以让君。”因命侍坐于旁。由此开筵置酒,日夕往来,缠头之费,初不计也。然始终不及于乱。生既与诸友朋毕平原十日之饮,慨然就道,放桌美洲。目之所经,身之所历,皆属见所未见,闻所未闻,因是深悉洋务,洞垣一方,于格致、机器、舆图、天算之学,咸欲探其阃奥,穷厥源流,而于语言文字,先为入门,久之,竟能操西国土音。

  三年既届,鼓轮而旋,重返中原,几若别一世界。息装申浦,少洗尘嚣,诸友招饮,巡环举酒属贺。座有遁叟,非花不醉,立折赫蹄一角,招其所眷来,娉婷秀倩,果冠群花,指谓生曰:“此陆氏解语花也,小字月舫。雾里看花客曾集诗句作楹联赠之云:‘清风明月不用买,东船西舫悄无言。’当请大才人椽笔书之,为花国增光宠。”生曰:“诺。”生有旧所识姊妹花者,尚在平康,即时招致。至则丰韵如前,苗条胜昔。生跃然起曰:“此真一朵能行白牡丹也。彼魏紫姚黄,浪得名誉耳!”洗盏更酌,宾主极欢,斗转参横,始各散去。是姬本姓霍,小字宛玉,生长金阊。姊妹数人,姬年最幼,行次当天上匏星之数,及笄年华,芳声远着,讳言尚未梳拢,其实早有所属矣。北里结习,大抵皆然,盖鹾茵纨裤固无难设法牢笼,使堕彀中也。姬名“阿爱”,言客见之者,无不爱也。是夕见生,两情相印,几有愿为夫子妾之意。

  翌日,设席于天香小榭,招生往饮。生午醉甫醒,忽闻承尘上簌簌有声,若两鼠相斗。俄隐隐闻人语云:“渠现于海外挟厚资而归,若何设计消耗之,使尽归我橐中耶?”旁似又有一人曰:“此亦何难,只怜爱两妮子足以了之矣。”生叱之,声遽寂。方拟披衣起,倏见一硕腹鼠拱立于前,声咄咄若数钱。以枕投之,旋灭。俄而阿爱青鸟至,盖催赴绮筵也。宴间,两姊妹迭相酬酢,絮问海外风景。酒阑烛炧,留髡送客,生与爱分榻而卧。顷之,生已入睡乡,朦胧间见有六童子服白绡衣,束红丝带,玉雪可念,跪于床下,叩首辞行。生问其故。曰:“今将辞君而远别也,恐不得久留君家矣!”方欲再询,而爱呼生甚急。生趋近床前。爱曰:“我胆甚怯,君其伴我勿眠。”于是或索茗,或索烟,生几疲于奔命,一夕中殆至三眠三起。生非温柔乡中人,故不能解此多情磨折也。明夕,又坚留生宿,待之亦如是。生意微悟,自忖非欲使渔父直探桃花源欤?竟移枕就女,方冀花开并蒂,结作同心。讵知女以衾周裹其身,严密无少隙,生欲探之,几无从入手。倦甚,因姑听之,转身调息,仍入黑甜梦中。似觉有人褫其裈者,又似觉有人扪搎其下体者,启眸视之,则女方以纤纤玉指,撮弄玉杵,作西方佛法,以手出精状。生笑不可仰。女曰:“君自诩为道学中人,一点禅心,已作沾泥之絮,又何作此崛强丑态以向人哉?此中之毫无把握,可知也。”生笑不答;欲犯之,则又不可。未几,天已大明,遂起。第三夕,生与女同眠一床,其母袱被来,睡于别榻,抑若唐室之有监军使者。是夕,女之欲合复离,将迎旋拒,仍若前两夕。生不胜其惫,虽在罗绮丛中,粉香队里,无异幽狴犴而絷桎梏。

  向午始得出,急归旅斋,缕述之于其友。其友笑曰:“此渠家姊妹衣钵相传,借此攫人金钱之手段也。幸君能自持,不为所惑,否则殆矣。闻阿爱亦非完璧,有王九者曾与交欢,余如某生某生者,皆美少年,亦在面首之列,竟有传其曾已怀珠孕玉者。”生闻言,愤甚,握管书二十八字云:

    传闻王九宿卿家,红艳凝香早放芽。

    底事英雄偏受厄,三宵枯伴海棠花。

掷笔遽睡。见前日六童子复来伏拜于地,生方拟举手扶之,忽化作元宝六枚,固粲然白镪也。梦觉思之,恍然有悟。

  是日谒客城外,肩舆中见一姝徙倚门前,容华举止,绝似宝珠。遣人往问,果宝珠也,特今已易名阿怜,又字蕙仙。生念旧好,遂往访焉。至夕,设宴定情,得完夙约。阿怜与生情意之密,有若漆胶。日间偶或不往,龙媪鸦鬟相属于道。生感其意,阿爱这处遂绝迹焉。夜半,女泣谓生曰:“自妾识君,已四五年矣。蛾眉易老,马齿徒增,尚未能择人而事,自拔于火坑。妾观风尘中人,一经沦堕,便难挽回,故宜及早从良,或能得所。君气概磊落,心志发扬,他日建高牙,拥大纛,非异人任也。肯使妾获充下陈,执箕帚而捧盘匜,良所愿也。”生辞以请待异时。

  阿爱于沪曲烟花中称为巨擘,每季花榜出,恒冠一军。所藏金玉锦绣,充牣箧笥,火齐木难,珍奇瑰异之物,不可胜纪。其姊一日偶尔检点镜奁,于匣底得西国银肆汇单百圆者凡一十七纸,皆所欢某所赠夜度资也,其富可知已。阿爱润脸羞花,圆姿替月,唇一点小于樱桃,足双翘细于莲瓣,歌声宛转缠绵,醉心荡魄,其取人阿堵物也,无异探囊取物,比之大盗不操戈矛,尤有甚焉。而生能运慧剑以断之,真非常之土哉。盖生虽具仙佛心肠,英雄气骨,有时一往情深,亦复千回百转,特非登徒子好色一流耳。其寄迹东瀛,羁踪西域,日置身于众香国中群芳窟里,而毫无所染,亦足见其皭然自守者矣。尝评两姬曰:宝珠使我怜,宛玉使我爱。呜呼!是岂无情者哉!

卷  五    四奇人合传

  四奇人者,生非同时,居非同地,趋道攸分,操术各异,而独至舍生取义,致死成仁,大节无愧于天壤,至理自在乎人心,则一也。当夫咸丰庚辛之间,发逆窜扰江浙,所至沦陷,几无一片干净土。其时枕戈蹈刃,绝脰捐躯,与贼相抗者,忠义之士,贞烈之女,所在多有,至今言之,犹凛凛有生气。不谓贱至于仆婢倡优,而亦能之,一死弗顾,百折不回,皎然自着其奇节,醴泉无源,芝草无根,讵不信哉!

  所谓四奇人者,一曰义民,骆十八是也。骆家葑,一附城村落也,在绍兴稽山门外。义民骆姓,忘其名。行十八,即以行称。辛酉,绍兴失守,遍地皆红巾。十八慷慨告众,义不俱生。十八生平尚意气,重然诺,以此取重于乡里,振臂一呼,一时不期而集者数百人,皆曰:“同仞敌忾,杀贼即所以保家,敢不惟命!”于是裂布为旗,斩木为竿,耰锄铦于矛戟,耒耜胜于干戈。村之四围列栅设阱,为守御计。谓众曰:“如令贼得入一步,即死!”邻村闻之,望风响应。俟之十余日,而贼不至。命侦者往探虚实,翌晨即返曰:“贼不足平也。贼志在搜掠金帛,淫掠妇女,日夜瓜分其所得,计少论多,凌弱暴寡,酗酒狂歌,时哗于营。被胁衔怨者,愤之切齿。我若以兵临之,其城可唾手得也。至时但当盛张声势,彼必窜走。”十八掀髯大笑,曰:“此正我侪报国之秋也。我愿执戈为前驱,君等往否?”皆曰:“诺!愿从。”咸持梃争先,附和者几万人。抵城,城启,贼突出。兵刃既接,众气方盛,贼佯不胜,诱众半入,城门忽闭,城外伏贼尽起,截击环攻,众多夷伤,稍后者败而奔逸。明日,贼悉众出城图报复也,所至村落,纵火焚掠。十八持巨刀当贼冲,大呼杀贼。贼攒刺之,踣于地,絷之入城,流血被面,骂声不绝于口。一贼从后斫之,首已陨,尸犹僵立不仆。贼惮而以礼葬之。十八有弟,早卒,颇相友爱。生三子,今犹存。

  一曰贞婢,字秋兰,闽人。家贫,幼即鬻于会稽何秀才家为侍儿,秀才早卒,家止主母一人,与婢相依为命,跬步弗离。秋兰年十六七,颇饶姿态。适发逆构乱,有自城迁避居乡者,何妇利其赁值,假以旁舍,其人见秋兰艳,涎之,百计诱惑,犯以非礼。秋兰泣诉于主母者屡矣。一日薄暮,秋兰自外购物归,中道为所要留,啖以巨金,不为动,继而渐至用强。秋兰大声呼救,地僻人稀,寂无闻者。适秀才族弟路经室外,闻呼,识秋兰声,排闼直入,拯之以出,使稍缓须臾,殆矣。翌日,告诸族嫂,挥赁屋者使去。何妇固出自寒门,自夫逝世后,家日益落,渐至瓮飧不给,或日已逾午,炊烟恒断。有江右巨贾闻秋兰美而贤,愿奉以重金,纳为簉室。妇商之秋兰。秋兰初不语,泪涔涔下,曰:“主之待婢无异母之于女,婢之视主母亦犹女也。数年以来,形影相随,甘苦与共。婢已矢事主母,终其身不愿他适矣,何忍失身于龌龊贾人哉?且鬻婢之资,恐有罄时,又将奈何?不如留婢以十指助薪水需。”妇曰:“能如是乎?汝真为我所生矣!”相抱而泣。嗣后遂以母女称,秋自缝纴之外,兼工刺绣,售之铺中,得善价。夙兴夜寐,寒暑无间,竟以劳殒其生。越一年,何妇亦卒。夫撤环瑱以事母,至老弗嫁,以效北宫婴儿子,此人之所难也,女且不能,况于婢乎?如秋兰者,世有几人哉!洵可传已。

  一曰情优,陈桂轩者,燕人。其母产于金阊,故能操吴语。幼蓄于某大官邸,教以歌曲,如夙习,抑扬宛转,音韵入神,一登氍毹,率能倾其座人,以是某大官爱之,赏赍优渥。然其性喜怒不常,稍不如意,辄加棰楚,鞭鸾笞凤,视为常事,甚至逢其醉时偶触所讳,即手刃人,宠妾爱姬,都不得免。桂轩恒以是为惴惴。鲍君子金,江南名士,为大官座上贵客,颇怜桂轩,请于大官,愿如紫云故事,乞桂轩供捧砚役。大官许之。由是桂轩得随鲍君。逾年,鲍君出都,挟之南下,既抵吴门,遣去。桂轩泣不可。鲍曰:“余一寒士,岂能蓄汝哉?好自为之,此生当吃着不尽也。”桂轩因招雏伶,为班首,名噪一时。江浙既陷,鲍窜身贼中。桂轩亦为所掳,知其长于演剧,贼酋特加宠异,封以伪官,出入裘马。一日出外,见一人敝衣履,踽踽行风雪中,状殊偃蹇。熟视之,似曾相识,遽问之曰:“君非鲍孝廉耶?何一寒至此哉!”鲍骤睹桂轩,嗔目厉声曰:“汝固甘心屈身作贼哉?噫,负我矣!”桂轩伏地再拜,曰:“非敢然也。所以稍缓须臾毋死者,特为恩公耳。知公已堕贼窟,物色公已数月矣,不虞于此地见公。今当谋所以出公。请就宿余居,商一善策。”鲍从之。桂轩于贼酋所窃得路照,启笥以绨袍赠鲍曰:“中俱金叶,货之当可以助资斧。公可速行,勿返顾,我自能绐贼勿追公。”鲍夤夜出城。翌日,贼目知鲍留桂轩所,来索。桂轩诡曰:“我令鲍某往南城购物,当即还。”至晚不归,索者沓至。桂轩度鲍去已远,即嫚骂曰:“我岂甘为贼用哉!特欲援我恩人出此耳。今事已毕,我亦从此逝矣!”拔刃刺贼目,殊其首,而反刃自刭死。贼酋闻之,咋舌曰:“不意优伶中有此奇男子!”

  一曰侠妓,郑满仙,可以风世矣。满仙,扬州人,而生长于琴川。及笄,光采艳发,丰姿婀娜,勾栏中人见之,俱啧啧称道曰:“个妮子绝无崛强气,一洗维扬结习,甚难得也。”既入平康,芳名顿噪,富商大贾争掷缠头,满仙一不屑意,而独于鹿苑李生有啮臂盟誓。以身属鸨母,索价三千金,曰:“如此好姿首,讵不值此数耶?”李生家虽素封,而三千金非咄嗟可办。满仙因与李约曰:“自此以往,君勿数数来;即来亦勿妄费一钱。妾当有以助君。彼鹾茵纨裤,不难以术颠倒之,使其悭囊立破也。妾铢积寸累,藏于君所,勿令鸨母知,计一二年间,或可脱此火坑矣。”李从之,由是李每来,必囊金归。鸨母渐觉,防闲綦密。时大营兵溃,赭寇南窜,讹谶凶问,日焉三至,城中迁徙者纷然,鸨亦欲行。满仙持不可,必待李生来一诀。逮李至,贼已附城下,两人相抱哭。鸨以事急,仓皇遁去。满仙乃出箧中金畀生,曰:“请速去,毋淹留。君素怀大志,当杀贼以报国。此时正大丈夫建功立业之秋,愿勿以儿女子为念。行矣李君,好自为之!城破,妾必不被辱。君能自保,妾虽死犹生也!”李涕不可仰,促女同行,而贼已斩关入矣。满仙挥生使去,而自起迎贼。贼惊其艳,女措词宛转,贼益靡,乃出厨中酒肴款之。投药壶中,贼遽醉倒。满仙又入厨取酒,见生猬伏积薪下,讶曰:“此间不可久处也。”导生自后门出。屋固近城堞,攀而登,出双带授生,使缒而下,及地无伤,亦招女下。满仙曰:“妾不可以身累君,君可速行。”生犹徘徊仰视。满仙耸身自上跃下,遂绝。闻李卒得脱险,投笔从戎,积功至方面云。

  前二事何君桂笙告予,欲予为传之。骆十八即其从舅氏行也,秋兰主母,其族嫂也,故言之特详。后二事余闻之毗陵姚君。

卷  五     蒋丽娟

  蒋葆蕴,京江名士也。素为幕中上客。年老倦游,归里。小筑三椽,杜门著述,绝不干谒当道。里中人多钦其公正。生一女,名淑贞,字丽娟。少即聪慧,长益秀美。年甫及笄,所作诗词居然入构,庠序中少年皆自愧弗如。远近求婚者踵至,而女父意少所许可。

  逾年,女父死,女依寡母以居。深处闺闼,绝不外出。时值清明,女偕母上父冢。甫登岸,即见一生徘徊舟侧,若有所伺。生丰姿秀出,皎如玉树临风。女缟衣素裳,神韵愈妍。生既惊女之艳,女亦觉生为不凡,四目相注,顾盼情生。须臾,生舟亦至。女回眸顾视,即俯首随母而行,红潮晕颊,焕若朝霞,益增其媚。生家坟距女父冢不数武,设祭焚帛,亦并同时。既毕,女回,生亦登舟。衔尾并发,船窗中时复窥见。至河流歧处,两舟乃分驶。生祖籍毗陵,近迁于京江。姓吕,字伯辉。拔萃生,亦世族也。是日见女,神为之夺。令舟子私相问讯,乃知其详。

  既归,独坐空斋,颇涉遐想。挑灯翻阅书卷,漏已三下,倦甚,伏几假寐。侧听檐瓦作淅沥声,久之,一灯荧然,窗外雨声甚恶。旧恨新愁,搅怀如捣。忽闻有弹指声,问之,则曰:“予即日间所见之人也。”方惊愕间,户不启而已至,缟袂翩跹,态度绰约,顾其容,与日间所遇美人绝不相类。遂问:“卿果何人,明以告我。”女曰:“余乃绝幻仙子。蒋女前生同侍西王母香案,蟠桃宴开,君随董双成来贺,捧葡萄酒进南极老人,君饮其杯中余沥,蒋女视君一笑,因此堕落瑶池,君亦贬谪凡间,事隔二十秋,遂不记忆耶?蒋女与君合有前缘,余特告之氤氲使者,来此作撮合山。蒋女自见君,感触前事,即已幽怨填膺,寄君寸缄,以伸前约。”出之袖中,示生曰:“此即渠字也,君识之否?”谛视之,乃以粉书于蕉叶上,随读随灭,仅记数语云:“自谪红尘十五年矣。前因未昧,夙愿终乖。遍访高踪,今始邂逅。妾忍强暴以待君,而君不至,何负心耶?速遣鸩媒,好成鸳牒。倘明岁春归人不来,则桃花红雨梨花月,即是葬妾时耳。生为情人,死为情鬼,天涯地角,冥冥此心。幽明道隔,人天路遥,永从此辞,不复觌面,恨也何如!千万留意!”生读之,不禁呜咽失声,蘧然而觉,泪痕已湿透书角,犹觉人影亭亭,如在窗外也。生因疑女为倩女之离魂,意女必病。

  翌日,赂买花媪往觇之,则女固无恙也。媪因言:“昨日出外游玩乐否?”又言:“隔邻为吕氏墓道。吕家移居此间两世矣,拥资钜万。吕秀才文名藉藉,试必冠军,择偶甚苛,现在尚未有室也。”女母闻之心动,谓:“昨睹其人,翩翩若贵公子,特未知其才调何如。今闻姥言,则固文坛射雕手也。彼若肯俯就,则吾家阿娟似堪匹偶。烦姥无意间一往探之,事成,当即以姥为媒妁。”媪欣然力任其事,返白颠末于生。生大喜,立浼冰上人为之说定,择吉成礼。却扇之夕,女仪态万方,尤觉艳艳。枕畔论心,生喁喁为述前梦。女殊茫然,因曰:“一切梦境,皆由心造。彼梦中人即君心中人也。特趾离子为余两人作好合,亦不可忘也。”爰立绝幻仙子木主,奉之于龛,岁时致祭焉。

  生将赴秋试,欲女同往金陵,游览名胜。女从之。僦屋莫愁湖畔。室殊雅敞,花石静媚,竹木萧疏,颇饶幽致。生与女出游,或乘舆,或荡桨,临水登山,探幽揽胜,几于排日寻欢。一日,偶往妙相庵小憩啜茗。游女如云,绝少翘然特出者。生遥见一女子,手持白羽扇,循栏而行,举止娉婷,似曾相识,凝想久之,恍然即梦中所见之绝幻仙子也———因当授书时,腕上笼红玉条脱,叹为异制,今依然在臂也。因俯耳谓女曰:“此即曩时所梦之绝幻仙子。卿试迎与之语,一探其根柢。”既行渐近,亦入室中。女因起立致礼,倍为殷勤,遽以瓜进曰:“天气殊热,卿以解暑。”各询姓名,方知为金陵阀阅,方姓,字蕙仙,犹处闺中。甚娴书史,词令微妙。相见恨晚,即邀女明日至其家。女欲觇其异,迳诣焉。言次,为述神仙谪降之事,冀以感动其意。方女酬答,悉乖本旨。女意容貌偶尔相似,未必即梦中传书之人,遂起欲去。方女因言曰:“姊喜谈因果,艳说神仙,亦善扶箕否?妹虽不才,颇得秘授。如欲卜今岁郎君获隽与否,当可预知。知须觅一静室耳。晚间妹当奉访于寓斋。”顷之,女方果至。视女东偏一斗室极幽僻,早已携有乩盘来,即命多购檀旃,髜于鸭炉。女持斋素,焚符。须臾,乩盘不扶自动,书一绝云:

    记否幽窗入梦时,潇潇夜雨苦寻思。

    一封书自瑶台至,冷透铢衣君未知。

续书云:

    余绝幻仙子也。前日偶以怨语,成就良缘,虽世网未撄,而情丝终系。尚有吾妹,亦堕尘寰,即今方氏蕙仙也。遍览下方世界,绝少情人,以是及笄年华,未有所属。玉真有命,归于一人。他年真灵位业图中,不至沦落。郎君今岁必发解,明春射策南宫,定当联捷。请于方氏,谅无不谐。

  时生亦在旁,睹之喜甚,目注方女,红晕两颊。女正助方女扶盘,笔去如飞,不由人主。见此数行,嫣然微笑,低语曰:“从此侬姊妹为一家矣。”方女默无一言,遽命焚云鹤送仙符,撤去香案,匆促登舆遽别。方女去后,生谓女曰:“何如?我固疑是绝幻,而不知本是瑶池同命花也。”

  是秋榜出,生首列为解元。馈遗方氏女甚厚,方女悉却不受。方女父以孝廉选授知县,寇乱殉节,母尚在堂,舅氏在京官御史。生已有妻,方女势不能为簉室也,几疑乩语之无凭。生金陵返桌渡江,忽遘大风,舟覆,生与女并溺,生获拯,而女尸不知飘于何处,正如流水桃花,杳然无迹。生痛哭擗踊,几不欲生,悬赏格于江浒,募有能得女尸者,畀以千金。停舟十日,无可寻访。归家遍讣戚友,即欲披发入山,永辞人世。密友良朋多方劝慰,悉不应。一夕,朦胧中绝幻忽降于室,丰韵如前,益增妩媚,谓生曰:“君夫人并未死。君若不赴京华,则此生无相见期矣。”生方欲启询,灵风飒然,如寐初觉。生以仙言必有验,遂束装入都。会试列前茅,殿试以传胪入翰林。会试房官即方女舅氏也,甚赏生文,知生新丧偶,为方氏女执柯,且曰:“才貌工言,四德俱备,若以容论,洵足以领袖群芳。”而不知生固早已见之也。生虽不欲,而以乩语不敢固违,遂诺之。初以女在京江,拟即南旋,乃女已于去冬从母省舅氏,遂留京师。因于舅邸行亲迎礼。旧识重逢,仙缘再合,伉俪之笃,有可知也。

  一日,生谒客于宣武门外,道经巨宅,见一车飞驰而至,若自远方来者,猝睹车中女子非他,即丽娟也。生趋车旁相见,执手而哭。巨宅一老翁出,鹤发虬髯,貌殊清古,揖生曰:“君新太史耶?君夫人觅君久矣。”延生入内。细询,女始为渔船所救,以其美,将奇货居之,不肯送女归,绐之至扬州,售于大腹贾,具舟来迎。女知之,跃身投水,夜半,顺流触官舫。时翁正入京,闻声出视,月色正明,见有物浮沈,命舟子援之起,则一弱女子也。灌救百端,始苏。即欲携女北上,因女病,暂留别墅,至是始载之来,使夫妇重聚耳。由此生竟坐拥双美云。

卷  五         尹瑶仙

  尹璧,字瑶仙,小字红玉,顺德小家女也。父为县中胥吏,早没,女从母依于舅氏。舅业缝工,出入豪富家邑。有张姓者,拥资钜万。生一女,字满珠。秉姿美丽,情性聪明,年十一二,即已读书识字,背诵唐诗,琅琅上口。父母奇爱之。女母常往来其家,见女啧啧誉其艳,且曰:“态度娉婷,何酷似吾家红玉也。”其家弗信,辄笑曰:“老蚌竟能生明珠耶?盍携若女来,俾伴吾家阿姑,学书刺绣,不强如在家闲坐耶?”女母曰:“乌鸦安能赶入凤皇群里?小儿女生性崛强,恐不能善事阿姑也。”其家曰:“无妨。当以闺中女伴观,不作婢子相待也。”女母从之,饰女偕往。虽裙布钗荆,而自然娟楚有致,貌与张女竟在嫱旦尹邢间,惟红玉秀削而满珠丰腴,稍有不同耳。红玉略识“之”“无”,至此与张女共读,慧亦相匹,两女相爱,形影弗离,衣则互更,鞋则换着。久之,从事诗词,渐涉吟咏,每值花晨月夕,往往触景寻思,拈题觅句,彼唱此赓,颇饶雅趣。红玉喜读相人书,每揽镜自照,便凄然不乐。张女固问之,则曰:“自怜薄命人不得永侍绣帏耳。”张女曰:“其谓他日劳燕分飞,各自东西,在天之涯地之角耶?不如尔我私自设誓,共归一人,何愁适异地叹远离哉?”红玉曰:“妹意非谓此也。承姊雅爱,感切铭肌,当有以报阿姊。”

  邻有雒生者,字翔伯,郡中高材生也。特家綦贫,年将冠,犹未缔姻。一日,张母五秩筵开,生登堂祝嘏。红玉偶于门屏间窥见之,窃告女曰:“此生三十岁后,安排状元宰相,贵不可言也。择婿得此,于愿已足。姊勿轻自错过。”女闻言,红潮晕颊。笑曰:“真痴娃哉!婚姻之事,自主父母,岂深闺儿女子所能启齿?妹休矣!属垣有耳,勿贻笑于人。”红玉乃不言。然自此朝夕若有所营,早起夜眠,独处一室中,专事针黹,虽女弗令见也。女询所制,则曰:“绣一佛幡布施萧寺耳。”实则红玉将女平日诗词,绣成书卷,隐托母遍售之邻右,故昂其价。适为雒生所见,爱之,把玩不忍释手。瞥睹女名,惊问曰:“此非东邻张氏女乎?”母曰:“然。”生曰:“诗句清新秀逸,此女谪仙也。得妇如此,何憾!”因询价值。母曰:“郎君诚见爱,即以持赠;若他人,虽十万贯不易也。”生再拜而受,宝之如拱璧,秘诸箧笥,弗出示人。

  红玉知生心已动,又使母往诣生,谓之曰:“郎君诚爱张女才,何不迳遣冰人求之?”生以贫富悬殊为虑。母锐身自任,曰:“但使媒妁来,当从中为撮合山。”执柯者往,女父母果嫌生贫,拒焉。偶话之于女母前,且笑曰:“人若不自量,我女果归渠家,从何处觅吃着?”女母曰:“闻之术士,雒生不出十年,当大贵。”女亦从旁赞之曰:“曾于拜寿日见来,此生骨相非凡,玉堂黄阁中人物也。”张母笑曰:“女柳庄果神其术,能自验所言耶?”女因遍举张氏戚串某当折阅,某当得财,某当病,某当死,某当获意外喜,谓此皆近事可征,一岁中定见端倪。旋皆应女言,历历不爽。张母以此奇之。因托赏菊,令张老折简招友宴集,雒亦与焉。张母从屏隙观之,亦为心折。婚仪遂定。

  逾年,生秋闱发解,求婚者接踵,而不知生已早订姻盟也。南宫报罢,北旋归娶,伉俪相得,欢逾鱼水。一夕,宵阑月上,生出一卷以授女曰:“此卿手制耶?非此诗媒,聊何由归我。”女展阅之,知红玉所为,始悟前后姻事,皆红玉宛转力成之,因为生备述颠末。生叹红玉为非常人,遂遍访同年中未婚者,使娶红玉,然低昂卒不能就。生有中表戚瞿生,豪于资而艰于嗣,思纳小星,然必美而才者方中选,千金之聘,所不吝也,托生为之物色。生偶言之于女,适红玉在女家约同往观西墅芙蓉,闻言,泫然出涕,谓女曰:“短缘适合,薄福人可以当之否?母贫且老,久依舅氏,非计也。不知得此以养母终身,吾事亦毕矣!”女执不可,生亦弗从。红玉为再三解喻,曰:“此中隐憾,他日自知。”生乃生瞿生言之。既睹女容,神志丧失,千金之外,更以重币。既嫁,宠爱逾恒,八载无间。一日晨起,闻屋角鸦鸣,悄焉以悲曰:“此非炎方所宜有也,咎征不远矣。”屏人入闺沐浴,易衣端坐而逝。雒生为作哀辞,传诵一时。其辞云:

    岁在重光,斗维建酉,瞿司马室尹姬以疾殒,琼范收华,瑶光掩彩,辟之慕,感均古今。呜呼!春花谢艳,嫣质易凋;秋林陨风,嘉实首堕。吁!可悲已!姬前身娥月,夙世玑星,玉映闺中,珠擎掌上。十三织素,二七裁衣,漱润艺于瓜年,剡芳名于苕玉。圆姿霞焕,秀貌花妍。其鬟泽,耀金翠而弗胜;瞻厥容华,谢珩璜而弥令。甘作鸳鸯,未妨待阙;愿为鹦鹉,有俟脱笼。年十七归于瞿君,小星一点,获近郎官;片石三生,长依闺闼。弗称石氏绿珠,量珠待聘;有羡乔家碧玉,种玉成行。金二等,倩影呈妍;宝镜一台,媚波注笑。娣姒爱其敏慧,婢媪服其令娴。香囊叩叩,是繁掾之定情;杂佩珊珊,效郑姬之警夜。于是惠风盈于姻党,瑶象照乎帏门。瞿君之爱,亦与日俱深矣。至其言德堪夸,工容并擅,可略详焉。惟姬慧性瑜温,柔情丝警,心同莲叶,不践陈泥。颂学椒花,宜多新制。奉大妇之高堂,调弦锦瑟;识上头之夫婿,络辔青丝。是以依云倚玉,随侍席者八年,骈穗同心,宠专房者如一日。若夫红罗帐掩,朱鸟窗开,初成堕马之妆,自服游龙之彩。绣余菡萏,倦即停针;制就茱萸,织常当户。以至闻虫弄机,斗华学锦,妇人能事,咸臻厥妙。方其牵丝鹊夕,侍栉鸡晨,洗手调汤,然脂伴读。限室而影无逾阀,连墙而语不闻声。至于联裾争华,簪首耀玉,壹不以屑意焉。然而姬秉体素弱,任事弥劳。晨雾侵肌,凉飙吹鬌,遂乃龙飞药店,鸾宿女床,肺病辞香,眉愁却黛;桃当风而骨瘦,桂入火而心空,姬之病成于此矣。命短连丝,愁长竟簟,灵兰无术,焚蕙何心。萝方附柏,中道而凋;月为沈华,下弦遽陨,八月二十日卒于内寝,芳龄二十有五。彩云委地,紫玉成烟,岂不哀哉!瞿君感逝既殷,伤心屡赋。十二时之内,欲废黄昏;三百篇之中,竟删参昴。呜呼!华如桃李,质脆琉璃,华鬘天上,絮语谁通?耨达池头,兰因空证。帘前拥髻,再无通德之谈深;海畔随车,孰为朝云之情挚!从此梦断闲门,永闭梨花之雨;神伤客座,休迎桃叶之舟。某与瞿君托居戚谊,宜慰哀思,授我金荃,徽之彤管。自昔太原博士制西子之挽歌,同州使君补清娱之墓志;如姬之淑质慧心,宁复多让?月苦玫砧,唳遥天之孤影;泪和丸墨,写刻骨之哀辞!

卷  五    冯佩伯

  冯佩伯,字纫秋,名畹兰,以字行。毗陵人。发逆窜扰江浙,投笔从戎。性亢直不善逢迎,以是浮沈军中,迄无尺寸功。生亦不以介意。乱既平,仍应试学官,是补博士弟子员。顾家贫,不能安坐牖下食,拟作入幕宾为糊口计。有中表戚李仲峨在金陵督署为上客,思往投之,适有书来招,遂欣然命驾焉。既至,署中不能居,因赁左近一废圃,略加修葺,移榻其中。初亦无所异。

  一夕,皓魄升空,朗澈若昼,生呼童咕酒独酌,默念生平,自伤身世,对月长吁,颇涉遐想,曼吟杜少陵“今夜州月”一诗,凄然若有所感。忽闻短墙外喁喁有儿女子笑语声。方讶此间久寂寞,何得有人,岂僦得邻家屋移眷属于此耶?傍墙故有桃树,结实累累,童倚短梯于树间采桃,固尚在也,生乃移就墙阴,乘而俯窥之。见女子五六人,围坐一圆桌,肴核纷陈,壶觞毕具,方欲行觞政,举首座服白绡衣者为酒纠。生视东西并坐者似皆客位,南北各一人对坐者似主位,居末席者服紫绡衣,齿最稚而貌尤艳绝。年皆十六七岁许,并操吴音,惟首座则间杂以维扬方言。须臾,闻首座女子曰:“当佳景,对妙人,何不领略清光,共诉素心,乃必强掉文袋,征经据典,搜索枯肠,抑何不韵乃尔。再言者,罚以巨觥。”末座者曰:“善。阿姊举动,故自不凡,宜昔年珊瑚渔父称阿姊巾帼而有须眉之概也。”西坐二女子曰:“今夏天气,酷热异常,赤日当空,若张火伞,几于铄石流金。近日凉飙徐来,暑气尽退,炎炎千丈,不知消归何所。静观世态亦如是也,良可叹喟!”东坐第二人曰:“妹言此,使我忆往日李媚珠入伪东王府时,意态骄横,抑何炙手可热?媚珠本楚北小家女,生平不识绮罗香泽,一旦以明珠为帐,白玉为床,身厌锦绣,口饫珍羞,方自以为天上神仙不啻也,讵料不转瞬间,烟销云灭,媚珠亦兰摧玉折矣。片刻浮华,一场短梦。彼贪生丧节者,思之真堪愧死!”南坐女子方举杯邀月,满浮大白,闻言笑曰:“尚忆伪东王欲仿隋炀迷楼故事,构一杰阅,复房密室,曲折通幽,入之者几不能自出。选丽姝百人入其中,号曰百美阁。床榻衾褥,异常华焕,床上具有机括,自能运动,穷极淫巧。每一所辄悬所居之美人像于房楣。夏时室内叠冰为山,庭中引水成幄,令人不知有盛暑。阁之中央有一亭,四围皆荷池,池中荷花,诸色毕备,花时芬芳彻远近。亭内有水晶方几,长广五丈,中蓄金鱼,荇藻交加,游泳自得,视之内外透澈,若悬空际。无事时恒于此裸妇女,使互相奔逐;撒金豆于地,令各趋拾之。复作玉投壶,中者乃获侍寝。其淫纵至于如此。特不解当时妇女,何以恬不知羞,岂真叔宝全无心肝者哉?”东坐者第二人曰:“如朱慧仙、赵碧纕、王忆香皆义不苟生者,至今言之,犹凛凛有生气。若傅鸾史,虽能自脱,犹落下乘耳,吾弗取也。”末座方欲有言,首座者急止之,曰:“今夕止可言风月,勿谈往事,徒令人不欢。”生觉凉露侵衣,喉间痒不可忍,咳然嗽作。诸女子闻声,四顾彷徨,知有人窥,亟命撤席,高呼瑞香,即见群婢麇至,或扶或挽,各自散归。

  生亦自梯下,归斋遽寝。心疑诸女子为非人,辗转不克成寐。闻窗外有弹指声,趿履起视,从窗隙中瞻之,则见月中人影亭亭,高髻淡妆,娟妙无匹,即顷间所见末座丽姝也。喜极启扉,而女已立生后,裣衽作礼。生长揖命坐。女自言:“陆姓,小字雪香。家住金阊,出自诗礼。十五岁贼陷吴门,被掳至金陵。十六岁春间选配命下,仰药遽死,有怜之者,瘗于墙外第十四株梅树下。与君有夙缘,当重生,特不能骤也。”生初闻颇有惧色;继见艳冶若此,决非祸人者,言次,渐入游词,遂极缱绻。始犹旦去宵来,久遂恒留不去,日侍生侧。惟生见之,童仆弗能睹也。初陈食物,惟嗅其气。酒亦然,每罄一壶,则双颊为酡。继渐能啖桃李诸果,尤喜以甘泉瀹苦茗,曰:“使其尽涤邪秽,自致清虚。”因为生谋曰:“君孤身在羁旅,室中忽有妇人,殊骇观听。不如赁屋他所,乞假往游吴门,伪作娶自彼处归者,庶息群喙而免物议。”生曰:“我亦虑此。但囊中乏阿堵物何?”女曰:“是可无虑。距妾葬处六七步许,有埋银一瓮,约五百金,可先取之,任君布置。”生往掘,果得藏镪。遂偕女买舟回吴,托言为旧家女郎。女固知书识字,态度绰约,举止娉婷,人皆信之不疑。复至金陵,僦居新第,蓄臧获,备服御,居然素封家。日与生坐画舫出游,茶炉酒盏,悉载自随。女工弹琵琶,生善吹笛,每于夕间,月明波静,维舟柳阴下,曼声度曲,听者以为神仙中人。女自言:“殉难后阴司钦其贞烈,不复隶诸鬼籍,任其往来,无所拘束,恒于风月良宵,偕诸姊妹联袂游览,遍历名胜,人于白日红尘中胶扰憧营,无停止时,独至深夜,群动皆息,万籁并寂,此时清景,真不可得。”生亦以为然。

  一夜,自莫愁糊荡桨归,街鼓紞如,残月挂树,明星堕波,菖叶蓼花,秋意萧瑟。忽一舟从上流来,脆管幺弦,音调凄惋。女侧耳聆之,曰:“何酷似我琼娘声也。”顷之,与女舟相并,舟中三四女郎,雾鬓风鬟,并皆佳妙。一姬高呼女名曰:“雪香!别来未久,尚忆阿琼否也?”生视之,即前时所见首座女子也。女因招之至己舟,共话,始知琼娘本姓殷,吴趋坊人,父亦名诸生。琼娘陷贼后,绝粒投缳殒命。生前喜阅内典,死后仍持诵《金刚经》不辍,地下犹不忘忏悔,积数已盈两藏。主者嘉之,令入转轮,今夜即投生富贵家矣,故诸女郎为之饯行。女亦向琼娘称贺。琼笑曰:“那及雪妹身得重生,缘逢嘉耦,仍履今世,不昧前因哉?”诸女郎亦为叹羡。生转询诸女郎姓名,则一姓孙,字红蕤;一姓李,字秋瑟;一姓郑,字银涛:并出宦家,以不屈死。因问:“尚有一人,何以不来?”群曰:“绣妹福大,已列仙班矣。绣妹姓戈,字绣琴。少时喜读道书,颇有所得。死后得太阴炼形之法,昨有瑶阙丹书下,谓其道术已成,征作司香尉,已以肉身上升,不日即将为真灵位业图中人也。”絮语久之,各自鼓桌去。

  生与女情意日笃,屡问返生之期。女辄摇首笑曰:“未也。”生戚李生为生纳粟入监,劝赴北闱,曰:“以君之才,何患不入金马门,登凤凰池哉?”以行资,生意为动。女独叹曰:“此岂可仕时哉?君才固堪作吏,君性似不宜涉世。不如结庐邓尉,归隐莫厘,此地有山水之胜,买数顷田,莳鱼种秫,为识字之农夫,纳太平之租税,以了此生足矣。又何必他求哉?”生曰:“能如是乎?与子偕隐。”女曰:“买山之资,我当助子。”指示葬所,锸甫下尺许,即得数千金。随载女槥归吴,女令暂瘗诸邓尉山麓,以待他日。

卷  五        诸晓屏

  诸士俊,字晓屏,世居山东之邳州。父名孝廉,为济南教授。诸亦少年登甲榜。性好读书,淡于进取。偕同志数友,栖隐于蒙山。傍山依麓,结庐十余楹,颇有泉石花木之胜。山半故有寺,绀宇红墙,兰若轩敞,僧寮数众,并励清修。距生居不过百数十武。寺中产有牡丹,五色缤纷,芳艳冠一时。花时,远近士女来游者,络绎不绝。

  一日,生偶徘徊山下,见红裙翠袖,结队成群,顾率皆村姬市女,无一佳者。生亦不甚留意。斜阳欲下,意兴将阑。方拟掩扉而进,遥见有垂髫二婢随一女子姗姗前来,意态丰神,不可一世。渐近视之,艳绝人寰。生意近地村落中无此丽人,当必从远方来者。须臾,女从萧寺回,仍经生门外,生犹未入,两相注视,俯首竟过。生欲达微波,末由通意。适女步履匆迫,偶遗罗帕于地。生遽前拾焉,呼其婢而还之。女致声道谢,秋波一转,倍觉情深。生不觉魂销神夺。女行十余步,又复却回,袖中出白纱巾,中裹一物,令婢授生,曰:“此非秀才之所遗耶?”生恐人见,骤纳诸怀,如膺九锡。女临去谓婢曰:“吾家门前有垂丝双柳树,临风披拂,殊可人意;篱落间碧桃花已开。秀才如踏青经过,可入来吃一盏清茶。”女意故使生闻之,其声呖呖,正如莺啭花梢。言讫,匆匆向东去。生魄荡心驰,躇踌独立,至不见女影,乃归斋中。展巾视之,则中裹玉蝉一枚,色泽润洁,雕琢精工,非近代物也。生甚珍爱,日夕佩之不去身。

  阅数日,生欲一访女之踪迹。修容饰貌,顾影翩翩。循东道而行,不数里,果得一村。柴门临水,略彴斜通,约四五家,零星杂处。既过小桥,沿溪而西,望见屋宇甚新整,白垩粉墙上,皆作卍字,窥之则桃李棠梨,群花争放,东风徐来,香沁鼻观。生意此必女家,第未敢造次敲门。蹀躞往来,冀有所遇。

  良久,双扉呀然忽开,二婢齐出,手持花球。生前,殷勤问讯。婢亦识生,因询生姓名,且曰:“主人往栖霞山访道,家中惟妇女,不得款留秀才奈何?”生问婢令往何处。曰:“以此馈邻家姊妹耳。”生视之,其球诸花毕备,斗妍簇彩,芬馥袭人。婢曰:“此我家阿姑所手制也。”生因叹其慧心妙想,非人所及。婢曰:“君姑待此;俟我自邻家回,入告阿姑,或当延君入也。”生从之。刻许,婢返,袖出袖囊与生观曰:“此东邻倩姑所赠也。转以贻君,何如?”生笑受之。

  婢入即出,导生绕槿篱行。其中碧桃百余株,俱已着花。从板扉进,复得一小门。婢曰:“此近阿姑卧室。君再来,勿由前门,我家主人阃范甚严,见则殆矣。”门启,女已立俟檐下,笑迎生曰:“君真信人也。”斋室三椽,颇极幽敞,陈设鼎彝,古雅绝俗。案上恽氏瓯香馆帖十余帙,盖女所手临者也。女所书绝肖南田。有诗一卷,签题《红蕤近稿》。生欲翻阅,女遽夺去曰:“此时且作清谈,又何暇掉文袋耶?”生仰视其匾,曰“绿天深处”,则以窗外多植芭蕉梧桐也。生至是始知女姓王,字蟾香,一字小娟。言次,偶操吴音。生诘其故。女曰:“幼从母氏寄居金阊,十四岁丧母,故来此依父居耳。父好道术,至栖霞后,或将为泛海之游,必阅三旬始归,君且居此勿忧。”女出一书,请生讲解。视之,乃《参同契》也。生素未习此,略为循章敷衍。女听之,掩口笑曰:“君于此道究为门外汉也。”因命设席于竹轩,偕生前往。既至,则琅玕万个,翠色可餐,疏密横斜,并皆有致,入其中,衣袂悉碧。女令斟绿醽,味颇甘辛。生曰:“美哉酒也!”连举数巨觥,殊有醉意。女亦微醺。烛既现跋,遂呼二婢导生入东厢,几榻精美,衾褥华焕。生以一人独宿,未免胆怯,欲求二婢为伴。二婢不可,携灯竟去。

  时风声淅沥,月影朦胧,兀坐幽窗,益无卿赖。忽闻窗外有弹指声,启视之,则女也。窄袖小髻,益觉妖艳。笑曰:“累君片时岑寂,不怨奴耶?妾必待二婢睡,始可来也。”即于窗畔卸妆,回眸流盼,先入帐中。生于此不能自主,登榻同眠,燕婉之求,其喜可知也。天明,晨钟甫动,女披衣欲去。生固挽留之。女曰:“恐二婢知之,飞短流长,势不能久也。”

  晨起,前来捧盘匜,侍盥漱,涤茗壶,拭烟盒,供役奔走者,皆二婢也。生谓之曰:“卿家何无使令之人,乃必烦二卿仆仆为哉?”婢曰:“家有老媪,只掌管钥以隔内外,从不入阿姑卧室。仆役均在厅堂,有事禀白,则击云板,皆在家主人一边,此间不闻消息也。”生询二婢名,一曰惜花,一曰爱月,年并十五龄许。娇情媚态,旖旎可怜,正如飞燕依人,宛转随意。生狎而抱之,置之于膝。二婢磨鬓摸颊,异常亲热,生不觉心为之动。正拟入港,女晨妆已竟,遽尔掩至,见生坐拥二婢,笑曰:“二婢子顽憨如许,若稍假以面目,恐无上下分矣。”二婢双颊为酡,对女嫣然一笑,各自散去。

  自此生与女日则同笔研,夜则共枕席,相爱之深,正如鸿雁之和鸣云路,翡翠之游戏兰苕也。

  如是者月余,一日,忽闻堂中云板有声,老媪传言主人已自劳山回,欲请阿姑往谈。女急匿生于卧室夹幕间,匆遽而去。良久始来,颦蹙言曰:“今日事几殆,非妾善辩,则顷刻破露矣。老父谓余容华焕发,迥异往时,若致研诘。余谓连日读《庄子·秋水篇》,颇有所得耳。君此间不可久留,请暂相别。”因脱腕上玉条脱赠生曰:“此隋时外国所贡,藏在天府,非人间所有也。”又于箧中出革囊,倾之,则金豆百数十粒,“君以此北上公车,藉壮行李。妾将会君于汉皋,———少待勿行,妾自至也。”仍令二婢导生从后门出。

  生旋寓斋,同学诘其何往,诡言对之。遂束装为京师之行,亲故中有笑之者曰:“君学道徒虚语耳,功名之心,抑何甚热?”生亦不与之辨,附轮船径发。既抵汉镇,觅居僻静所,令仆宿于外厢。一夕,挑灯静坐,忆远怀人,颇涉遐想。忽听檐际如鸟飞堕者再,疑而启扉,则二婢双影亭亭,已立生前,并曰:“阿姑虑君旅中寂寞,特遣余等先来同伴君宿。一箭双雕,看君何福消受也。”拂枕展衾,遂效缱绻。问女何时至,则从陆路来,计程须十日也。至日,偕生同车诣郊外。须臾,见绣幰香軿,一长鬣奴控怒马疾驰。二婢遥呼曰:“阿姑可停车矣!”生视女已改从吴门妆束,而容益媚,并辔至寓,言是伉俪。至都,一战而捷,选入词林,托词娶自旧家,携之归舍。上下见者尽眙,俱谓是神仙中人。生自是绝不至蒙山书室,恐春光从此漏泄也。女最嗜蒙顶茶,生必为多方觅致。

  一夕,女宵半梦醒,嘤嘤啜泣。生询之,不言;委婉问之,则曰:“老父知君娶妾,将迎妾归,恐鸾凤分飞,即在明日。”生曰:“然则出外避之天之涯、地之角,余不惮随卿往也!”女曰:“无益也。缘尽则离,情尽则灭,世间岂有不死之夫妻哉!君视妾作已死观可也。”生为凄然不乐,誓不欲生。女慰之曰:“君以少年获高第,正当以有用之身,宣力国家,出则尽心民事,入则奉侍高堂,正君今日分内事也,恋恋儿女子何为?天下多美妇人,何必是?且妾与君,缘尽而情未尽,尚有一线之冀,君苟坚持道念,他时不患无相见日也。”

  翌晨,天地昼晦,雷电合章,满室作硫磺气,屋瓦皆震。逮霾开雨止,女与二婢,俱已杳如。

卷  五        李珊臣

  李鼎,字珊臣,自号珊瑚渔父。吴江人。十六岁入邑庠,文名噪甚。顾性殊豪放,不喜为帖括所束缚,弃而学诗词,尤工画人物,得仇十洲图帙临摹毕肖,遂以擅名,远近来求画者,往往户限为穿。生惮其烦,避至汉皋僦居,濒江小筑五楹,临流近水,轩窗四敞,估舶客帆,每从此过。生有时俯槛钓鱼,倚栏玩月,率以为常,藉作消遣。

  一日,正当薄暮,小立徘徊。忽见一小艇自上流乘潮而下,艇中一妇人携两少女。妇人年约三四十许,徐娘虽老,丰韵犹饶,举止轻盈,绰有大家闺范;二少女芳龄仅十四五,皓齿明眸,姿容秀绝,神仙中人不啻也。生居左侧为天后宫,僧人挂褡之所也。妇谓舟子曰:“日暮途遥,无可栖托,不知此庵可容借宿否?”舟子曰:“俱是僧寮,恐属不便。近处可有戚串否?”生闻其问答之词,又见妇意颇窘,因曰:“如蒙不弃,此间可暂宿一宵。”舟子曰:“郎君如垂方便,何妙如之。”转商之妇,妇为首肯。

  生因请登岸,导入。小楼五楹,并虚无人,惟书籍图画,充牣其中,明窗净几,绝无纤尘。妇喜形于色,谓二少女曰:“初不意入此雅人室也。”问生姓名,知娴绘事。偶翻室中画帙,珍爱不忍释手,问生曰:“此君所作耶?”生曰:“偶弄笔墨,聊遣闲情;语以六法,殊自愧也。”妇曰:“君人物殆不逊仇实甫,当今名家罕见其比。不知我三人容貌可许写入图中否?”生曰:“但恐刻画无盐,唐突西子。苟不以为嫌,定当驱使管城,立现丽质。”生于是凝神端相,静对良久,握管摊笺,不假思索,腕下如有神助。须臾图成,备极妖纤之致,正如颊上添毫,栩栩欲活。妇与二女皆大欢喜,赞叹弗绝口,曰:“此真化工笔也!传神在阿堵中矣。”生楼左右两楹为卧室,帷帐枕衾,并皆雅洁。生令妇与二女分室而居,而己则宿楼下。命僮具酒肴,呼之肆中,咄嗟立办。妇颇饮酒;二女略一举箸,啖果实数枚而已。

  翌晨,日上三竿,而楼上足音阒然。生疑而登楼,排闼直入,则室内妇与二女俱已杳如,枕函之旁,遗明珠七颗,金钗两股。钗镂刻龙凤,精巧绝伦,疑出鬼工;珠巨若龙眼,一颗价值千金。生秘诸箧笥,从不轻出示人。图一幅尚留几上,未及携去,展视之,已有题额,曰:《汉皋秋泛图》,并系二绝句云:

    一舸烟波泛水乡,临流楼阁近斜阳。

    惊鸿顾影何人见,五百年前自主张。

    风鬟雾鬓水云裳,写入图中亦渺茫。

    疑是张骞多凿空,天河飞下杜兰香。

生见其字迹韶秀,宛似闺中手笔,以为仙迹,珍逾拱璧,以古锦为之装潢,遍求名流题咏。生年已弱冠,巨家世族求婚者踵至,父母望孙念切,即欲为之作主。生以图上禀高堂,谓:“非美如图中人,不愿婚也。”生父见之,笑曰:“世间那得此艳姿,只索求之天上耳。”拟强定某家闺秀。

  生负气出游,托言应试。榜出,生果列前茅,作书白父,谓:“即将北上京华,读书旅邸,以得风气之先,玉堂归娶,犹未晚也。”取道山东,停踪逆旅。偶尔外出闲步,忽见香车一辆,怒马疾驰,自西而来,车中端坐二女郎,容华绝代,似曾相识。生拱立于路旁。车中人搴帘顾曰:“君非李家郎乎?兹居何处?当令苍头控骑来迓,藉报一餐之惠也。”生对曰:“距此数十家,小蓬莱馆即是也。”言毕,女玉手下帘,嫣然一笑,飙驰电迈,顷刻已杳。生即匆匆归寓。

  抵暮,一长鬣奴御车至,其马神骏不凡。生略易新衣,揽辔登车。车行若飞,屋宇林树悉从眼前瞥过,瞬息间已抵登州境。车停,仆夫禀白:“至矣。”生但见山峦叠翠,松柏干霄,溪涧奔流,汇为瀑布,至此不觉心骨俱爽。山凹瓦屋参差,异常巍焕。即有阍者导入中堂,请生少坐,当令婢媪入报闺中。须臾,垂髫小婢数人出,延生进内。凡历数重楼阁,始至内堂。堂左一厢,云窗雾栋,绣幔雕阑,庭中花草缤纷,香袭鼻观。生入此,疑非人境。顷之,妇偕二少女俱出,与生相见,曰:“曩时一饭,久篆心中。今日小女邂逅途中,可称有缘。试期尚远,且缓入京,何不移住我家五六月,当令二小女拜列门墙,作绛帷女弟子,授以画法,传以诗律,俾成诗书画三绝,皆出君所赐也。”生殷勤致谢,并称不敢为师。妇曰:“君枵腹远来,想已饥矣。”即命设席厅事,肴核之丰,水陆毕具。妇与生对坐,二女旁坐。酬酢逡巡,酒尽无算爵。生已薄醉,入室灭烛遽寝。

  翌晨,二女俱来受教。生从容询其家世,始知为山姓,明季阀阅,避乱从燕徙此。长者名黛,字眉仙;次者名翠,字碧仙。年并十五,固孪生姊妹也。二女聪颖异凡人,一经指点,即生妙语。家中所藏画谱,俱系名贤手迹。长女曰:“近今恽南田书画,尤为水府所珍,舟行者若携以渡江,定为蛟龙攫去,不可不知也。”

  生居女舍十余日,供奔走备使令者,皆女婢也。晨餐晚膳,咸妇与女偕来陪侍,此外绝无一人至也。生知二女皆未字人,时于妇前露毛遂自荐意。妇意似为许可,谓:“二女并未有所归,得快婿如李郎,亦殊惬心,特须倩贵人执柯。少缓数日,俟吾家阿叔来,方能决也。”

  越三日,有远客款关至,戎装佩剑,气象威猛。长女告生曰:“此即叔氏也。”生执子侄礼甚恭。间叙官阀,方知姓山,名宣,字亘仲,曾授职总戎,现提督黔中,立功徼外,声誉赫然。见生,甚加赏识,曰:“温文尔雅,名下洵无虚士也。”于是婚议遂定,择吉行礼。即于女舍设青庐焉,效娥皇女英故事,二女并归于生,伉俪之间,甚为笃爱。二女亦从无间言。

  居处半栽,屈指春明之期已届,以拟暂行辞别,即赴公车,商之二女。二女曰:“君真俗骨难医哉!读异书,对名花,此乐虽南面王不易也,又何必侧身于功名一途哉?”生亦以为然,由此遂不复系念于进取。女舍后固有一园,广数十顷许,泉石花木,楼台亭榭,层出不穷,虽经旬涉历,亦未能,其中异鸟珍禽,仙葩奇卉,多不能名。有时生与二女游历既倦,即宿园中。附近多灵境,瀑布千丈悬空如匹练。四围皆山,环青峙碧,苍翠万状,烟云变态,蔚为奇观。生于游历所至,辄题一诗,命工匠磨崖锲石,字迹诸体咸备。二女笑曰:“削山骨,必当见忌于山灵。”生曰:“后日重游,易为寻访,此所以志也。”二女曰:“凡有来处,不必觅去处;既有去处,再无来处。子识吾言,他日请谂。”

  山居十余年,生忽兴思乡念,凄然不乐,泣告一女曰:“二亲年老,定省久违;况惟一子,膝下无人侍奉,每一思及,何以为人!予欲还乡奉二亲至此,同享清福,何如?”二女曰:“此君孝思,不敢久留。”遂命厨娘作咄嗟筵,为生饯行。妇知之,亦来送别。二女捧觞劝生曰:“李郎,李郎,从此一别,相见何时!”言未已,泪簌簌堕杯中。生曰:“暂离即合耳,何悲之深也?”二女送生至两山分境处始别,仍以来时车乘生,但觉两耳风鸣,转瞬已抵吴江城外。生方下车问讯,而车马倏已不见。

  至家,父母尚康健。越数月,自往登州寻觅故处,水复山重,无可踪迹,零涕而返。

卷  五        葛天民

  葛天民,字无怀,浙之仁和人。工六法,而尤擅长人物,罗两峰再传入室弟子也。曾画《诸天花雨图》,阅一年而后成,凡散花天女,几八百余人,雾鬓风鬟,云裳水佩,无不描摹酷肖,刻画尽致,眉目衣褶,纤于丝发,而以显微镜窥之,栩栩欲活,悉现纸上,时姚君梅伯、任君渭长俱叹为神工鬼斧,得未曾有。以是声名鹊起,一缣值兼金数笏。橐笔至四方,遨游名公钜卿间,所得阿堵,任意挥霍,载酒看花,殆无虚日。闻罗浮山水之奇,遂思一探其灵境,因航海至粤,半途猝遇飓风,舟覆。葛浮沈波浪中,自分必死。忽来一木,凭之得以达岸。遥望四围皆山,峰峦重叠,树木葱茏,附近绝无庐舍,乃一荒岛也。顾自辰至午,无所得食,饥肠雷鸣。仰见松实累累,采而食之,甘香沁肺腑,顿觉果然。

  至晚,斜阳已下,新月将升,苦无栖宿处,心颇彷徨。久之,草际萤飞,树根虫叫,四顾茫然,益复凄恻。遥望见西南山麓隐隐有火光,意必有居人,思趋就之。逶迤前往,约三四里,于朦胧月影中,斜露茅屋数椽。喜极叩扉,良久,有老妪出问。告以远客遇难无归,来求投宿意。妪入,即复出,谓葛曰:“家中无男子,只一阿姑,不便留客。”葛哀媪:“但得一席地,不为虎狼所侵,足矣。即在檐下,固亦无妨,惟恐徒饱风露耳。”

  媪去旋来,导生入东偏一小室,棐几湘帘,笔床砚匣,楚楚有致;案头有书数十册,皆钞本,字迹娟秀异常,末署“香禅女史手录”,知出自闺中笔墨,益复爱不忍释。正翻阅际,一垂髫女婢入,曰:“阿姑请延入中堂相见。”即持纱灯前导。约经回廊数转,始入一厅,灯火辉煌,陈设雅丽。一女子年仅十七八,斜倚隐囊,支颐小坐,见生,即起为礼。微睨之,秀绝人寰。问生姓名里居,生具告之。知生工画,甚喜,欲乞作数月勾留,尽传其法。生欣然许之,但谦言画手庸劣,殊不足为师耳。因处生于堂之西偏,衾褥华焕,供帐优渥。生日则寄兴丹青,夜则娱情诗酒,或猜谜藏彄,或联吟射覆,女亦靡曼风流,脱略自喜,闺中之乐事,固有甚于画眉者,但不及于乱耳。谓生曰:“卿乃我闺阃良友也。”生时于醉后为述神仙婚媾之事,多所粉饰,妙绪泉涌。女听之,但笑不言,曰:“他日君自有佳处。”

  生偶遇暇时,即出散步,鸟语花香,泉回峰转,疑非尘境。一日,涉历稍远,渐迷来路。急寻故道,愈进愈非。耀灵西匿,皓魄东升,中心迫遽,行步益迟。惫甚,拂磐石小憩。忽闻树后簌簌,似踏落叶声,回顾,乃一女子珊珊而至,月下视之,明眸皓齿,神仙中人也。瞥睹生,讶而却步,曰:“旷野无人,君何来此,其殆山魈木客之流亚欤?”生曰:“我非人,君殆鬼耶?不然,花妖狐魅夜出惑人也。”女曰:“君诚利口。妾非狐非鬼,非怪非仙,但与有缘者结缘,有情者缔情,以偿旧愿,以了夙根。特不知五百年前姻缘簿上与君有瓜葛否?但今夕得一相见,亦非易事也。”因与生并坐石上,自言林姓,闽人,小字菱香。诘生前后事,生历历言之,不少讳。女曰:“君真诚实君子也。容谷荒岩,非可止宿地,盍暂往吾家盘桓一夕欤?”指谓生曰:“蓬舍匪遥,渡桥即是。”爰携生手偕行。女虽弓鞋纤窄,而步履如飞。略彴仅容一人,生心为悸,而女行尤捷,正如凌波仙子轻蹑长虹也。

  既达彼岸,望篱落间灯影参差,犬声远近,觉别有一世界。女方欲款门,即有两婢出迓曰:“菱姑归来何晏也?”女曰:“因待葛郎,以此行迟。八娘、九娘俱已来否?日间命煮熊蹯,曾熟否?今夕好教郎君尝异味也。”登堂,即有二妇出见,年并三十许,而丰韵殊绰约也。见生,皆裣衽作礼。生并答以长揖。女即命团圞坐一席。须臾,罗酒浆,陈簠簋,水陆俱列,珍错毕备,味美适口,多不能名。女与生拇战屡北,罄无算爵。乃遣婢取碧筒杯来,满注醇醪,以决胜负。生视之,上以翡翠玉作荷叶,甚浅,下承一管若荷梗,则仅寸许,置之案间,绝不欹侧,度其中注酒,当不盈一杯,及生北取饮之,久不能竭,勉强尽釂,不觉酩酊。女饮亦酣,叩烛槃而歌曰:

    团团皓月,耿耿明河,隔千里兮不见,我思之劳兮如何!今夕何夕,见此倾城;即非倾城与倾国兮,余亦何能忘情!肆筵设席兮永今夕,余怀渺渺兮,忧从中来不可说。尽此一夕之缘兮,共鉴余意之拳拳。安得天长与地久兮常醉倒乎花前。

歌既阕,二妇亦曼声和之,操琵琶为《鸾凤和鸣曲》,遂送生与女入房,健扉而去。

  晨光射窗,同梦正酣,忽两婢款门甚急,谓:“天符已下,此间不可久留,宜速同行。”着衣并起,则车已候于门外。生与女偕登,风声遽起于马足下,如乘云雾,如履波涛。不数刻,车声轣辘,知在平地,从窗中窥之,树木庐舍,过尚如瞥。顷之,行稍迟,则觉廛市喧阗,人烟凑集,盖已抵通衢矣。车亦顿止。即有寓中邀客者纷至。生女甫出车外,车已驰去。乃僦逆旅,为暂居计。询之人,乃福州城外南台也。女出履上所缀明珠一,命生易诸阛阓,已得数百金,翌日复货其双条脱,获千金。爰卜居深巷,蓄臧获,居然素封家矣。生不弃旧艺,卖画自给。女曰:“君抑何不惮烦?”生笑曰:“聊以自遣,否则筋骨疏懒,兴趣无所寄耳。”由是生日夕对解语花,调脂研粉,为千百美人写照,图成题曰《瑶池春宴》,悬之画肆,观者麇集,俱啧啧赞美,几于户限为穿。

  有任翁者,闽中钜富也,偶见生画,誉不容口,延生写合家欢。其女国色也,艳姿媚态,遍南台中无与俪者。是日装束出见,生骤睹之,不觉愕然,盖即仙岛中香禅也。女见生,若不相识。生竟对女凝思,不能下一笔,托故辞出。归告菱香,女曰:“君欲娶之否?可以计赚也。特不知伉俪和谐时,何以酬我耳,———恐纨扇之捐,不待秋风以后,而白头之吟,终为茂陵女子也。”生矢皦日以自明。女于是备车马,具行李,启箧,以两扇授生曰:“此坤灵开阖扇也,持之可以蔽形。”命生即往写图,“伺间以扇授女障面,徐行而出,旁人并不之见也。登车疾驰,可相会于城南十里外垂杨树下。”生从其言,授扇时,女嫣然一笑,若早已默喻其意者。驰抵女所,日犹未晡也。香禅见女,笑拍其肩曰:“阿菱即欲从男子私逃,胡再不谋,乃施此狡狯神通耶?”菱香曰:“子今亦窃汉来矣。”两涉嘲笑,生并不解。二女因商曰:“不如泛海还西湖。”遂掷带水中,化为巨舶,生偕二女并登,稳若家居,但两耳闻风涛声不绝。既暮,仰视星月皎洁,须臾,隐闻鸡犬声,听岸上乡音甚熟,则已在涌金门外矣。生后结庐西湖之畔,隐居不出,与二女终老云。